杨 澜:当然这次去看望老人们是在民政部的文件下发之后,这份文件对于这些老人们还有意义吗?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有什么反应吗?
孙 冕:他们年纪都大了,当我们把民政部的文件复制以后给老人,有些他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其实有人到跟前他就很开心了。这个和邓超看一个老人,给他慰问品,给他喂一颗糖吃的时候,那位老人最后说“你们来了,而他们给活埋了”,这两句话本来是不沾边的。
邓 超:对。
孙 冕:他说他们是他的战友。他说你们来了,他们给活埋了,这两句话本来不搭在一块,他说到一块去,最后给他钱的时候,他给我们跪下了,那一刻。
邓 超:那个是瞬间的,他说要给我们跪下,我们就觉得,天哪!他是在那个世界里,他的世界可能都是片断性的,因为他一直在那个黑洞里,而我们好像突然来了。
杨 澜:但是你们又迅速走了。
邓 超:我们又迅速走了。就在跨出门槛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里面的背影,他还是一个人在那儿,你就特别不想走!你就特别不想走,他主要是还幽默了一下,那一刻让我们也特别受惠。有志愿者介绍他曾经就是拼杀过两个日本兵,然后就问他,大爷,您和几个人拼杀过?他说那个是不是刺死了两个日本兵?咦,我都快被刺死了。
解放战争结束后,在历史的风雨飘摇中,曾经是国民党军官的鲍明顺老人遭受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后来他被平反,靠在街上卖馒头做小生意糊口。如今年岁已高,老人甚至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一个老乡家里。但老人说他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很多事情已成过往,老人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青春年少时候,唱过的热血澎湃的歌。
孙 冕:在湖南有一位老兵,是机关枪手,他的孙子说知道了老兵会得到一枚勋章,他跑到民政局去要,人家说没有,说你爷爷没有在册,要不到。他孙子就在淘宝网上淘了一个类似的军勋章,给他挂上。
杨 澜: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孙 冕:对,比如说我们每次去看望老兵,他们都表示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来看我。我们都默认,都是好,您好就好。
杨 澜:所以今天好像听起来这个淡若风云,其实回想起当年也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经历,我们知道过去一段时间,也有一些非常荒唐的抗日剧,什么手撕鬼子,什么刀能够劈开子弹等等的。我在看那些电视剧的时候,一方面觉得很荒唐,一方面也觉得非常地心酸。因为如果当年打鬼子这么简单的话,那么几百万在前线阵亡的将士,几千万死亡的百姓,那不变成一场儿戏了吗?所以我不知道今天如果有这样的本子放在你面前,邓超会怎么选?特别是这次有了跟老兵接触的经历之后?
邓 超:所以就不演这种戏了。
孙 冕:有一位93岁的老人,当他去老人院的时候,问他看不看那个打仗、抗战的片?他不看。那爷爷看什么?他说他看《西游记》。
杨 澜:我想对于军人的牺牲,对于战争的残酷,其实有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吧,不是那种表面上的叫嚣口号。
邓 超: 本身让人站在那种场合就是错误的。那个没有主题音乐,没有背景音乐。
杨 澜:没有被美化的这种情节。
邓 超:非常冷静,只有你和我,要不就你把我刺死,要不就我把你刺死,那个不能荒唐。
杨 澜:残酷的历史不要再重演,其实应该有这样一种很慎重的历史情怀。我们今天在座的也有一些志愿者,最长的有十几年都在做关注老兵的志愿活动。我们想请现场的两位志愿者谈谈,你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最感动你的一些人和事好吗?
张继伟:讲一件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陕西有一位老兵,抗战八年,身上五个弹片,志愿者找到他的时候96岁。我当天晚上在夜里一点半的时候,来核实他的经历。刚刚核实完毕,我还没有站起来,电话打过来告诉我,说老人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故去了。当时我在办公室里面号啕大哭,很多老人从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到现在六七十年的时间,他们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他就希望等到一句话,说承认他们是抗日的就行了,他什么都不要,结果有的老人等到了,有的老人在最后的关头没有等到,永远的遗憾没有办法弥补了。
杨 澜:谢谢,谢谢你和你的朋友们所做的这样的一份努力。
近年来,孙冕和他的无冕爱心团队一直在为抗战老兵奔走呼号。他写给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一封呼吁信也在网上广为流传。他们提出“给抗战老兵养老送终”的口号。并且承诺“无粮送粮,无衣添衣,房屋破漏帮修缮,无人照顾请保姆,孤寡敬送老人院,仙逝入殓买棺材”。他们和知名艺人陈坤、高圆圆、柯蓝、韩红等一起深入全国各地探访老兵,募集、捐助资金近千万元。因为常在探访老兵时落泪,孙冕也被人称为“祥林爷”。
杨 澜:我想回到起点。孙冕先生是非常知名的传媒人,我们知道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很多,也有很多不同的公益事业需要人们去投入,为什么这件事情让你有如此强的使命感?因为你曾经说过,如果这些老人不能够得到善终的话你愿意切断自己的中指,这是一个所谓的毒誓。
孙 冕:是。
杨 澜:为什么这件事情对你的触动这么大,这么要紧?
孙 冕:在2011年的年末的时候,有一位朋友邓康延,我问他,看到的老兵有什么情况,他给我一个电话号码,后来我打过去,当时是老兵女儿接的电话。她一直在哭,说有两个哥哥,因为老爹是远征军,以前受到牵连,所以两个哥哥把她父亲抛弃了,她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家我也没办法养他,只能把老人放在老人院里面,老人院里的条件非常非常差,屎尿有时都没人把。我说你别哭,你放下电话以后,在你家旁边租一个房子请一个保姆,到时候我给你三千块钱去年我记得是应该3月14号,收到她的短信,回说老爸今天早上走了,由于孙老师的援助,老爸多活了半年,最关键一句让我特别震撼。她说她老爸最后的时光也得到做人的尊严。那一刻我就完全觉得,为什么这些老人活得都没有尊严?那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必须亲眼去看,才知道他们的现状。自从我到了第一站湖南以后,完全不能自拔,一脚踩进去。
杨 澜:我记得你在一条微博里写,天上掉下个肖爷爷,接住了。都能够想象出,你当时的那个笑脸,是又发现了一位姓肖的老爷爷。
孙 冕:是。
杨 澜:这样一位抗战老兵?
孙 冕:这位老人是一个特别的人,93岁。你都没法想象他在厕所旁边住了三十多年,出来以后到了老人院。他特别郁闷。郁闷什么呢,他要溜冰,那双溜冰鞋没在。
杨 澜:溜冰?怎么溜冰?
孙 冕:滑旱冰。
邓 超:滑旱冰,单排的那种。他93岁还可以滑旱冰。
杨 澜:当你看到这些老人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慨,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历史的一种弃儿?
孙 冕:不光历史的弃儿,到今天他们还是弃儿。我跟高圆圆去看一个老人,这老人90多岁了,住在一个特别破烂的房子里面,我就觉得奇怪,他儿子在哪儿?一看旁边两层楼,洋楼。最后老人说一句话,把所有人说哭了,他说他对得起这个国家,他对得起这个民族,但他对不起他的家人。我们能够给老人送钱,给他盖好房子,但是我们没办法给他送去亲人,真正的亲人在他身边都是这样的一个样子。
杨 澜:其实你也写,这些老人由于受到这样的一种历史的不公的待遇,所以子女也有很多是不孝的。
孙 冕:对。
邓 超:其实这次也有,这次我们去一个敬老院,那个褥子还是那么脏。
孙 冕:黑的。
邓 超: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敬老院里面还是那么脏,他说我铺了,铺完之后亲戚拿走了。
杨 澜:所以我就说其实更让人心酸的是这些老人他们受到这么多不公的待遇,无论是社会的环境,还是家人亲人,但是他还觉得自己愧欠了他们。
邓 超:是的。
孙 冕:对。
杨 澜:今天我们在座的,也有一些抗战老兵的子女和后代,我也想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说,家中如果有这样一位抗战老兵是自己的前辈的话,对于家人来说过去这几十年意味着什么?好不好,我们来问一下。
观 众: 我是远征军田庆平(音)老人的儿子。我的父亲一生非常不平凡,战争的时候,十几岁的孩子扛起了枪保卫咱们国家,到后来因为是国民党反动派,压抑了这么多年,所以在网上有人说老兵不健谈,我有深刻的体会,他从来不愿再提他这段历史,他最烦人家说他是大兵。七几年的时候,我当兵,最后全合格,就是政审调我父亲的档案,因为他是国军,他是远征军,我这个当兵没去了。
杨 澜:你后来埋怨他吗?你回去埋怨爹了吗?
观 众:我的心里那会儿也是非常不好受,我怎么再说他呀,他觉得他心里还非常对不起他的儿子呢,所以我要孝敬他。
杨 澜:老人现在还在吗?
观 众:老人现在健在。
杨 澜:太好了。
观 众:我父亲现在还健在。所以他这一生,我们作为国军后人,我们也不需要说你给我们什么光荣,你就给我们一个尊重,让老人在有生之年得到民族的认可,说他为中国抗战出过力,我们后人就感到满意了吧,就可以这样说。
杨 澜: 孙冕你有没有想过,你凭一个人的力量,凭几个几十个志愿者的力量,不可能解决每一个老人的问题,你什么时候会觉得捉襟见肘,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孙 冕:我觉得无能为力是我的精力跟志愿者的精力顾不过来,有些时候旁边真的不乏这些好心人,昨天我有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他说冕弟冕老弟我给你一百万。
杨 澜:你曾经说过做其他公益事业可能都是很有希望的事业,比如说你去赞助一个孩子读书,你去修了一所学校,修了一个孤儿院,这都能给你带来希望,你做的这一份公益事业有什么不同?
孙 冕:就是当我们把所有老兵送走了,这个事情完了,给我们看到是老兵的一堆坟墓。
杨 澜:邓超你有这种感受吗?
邓 超:对,就是迈不出那个门槛一样。
杨 澜:但是我觉得它其实也带给这个社会,带给民族,带给人心一种希望,因为我们怎么对待这些老人,未来也是怎么样对待我们的。
邓 超:是的。
杨 澜:其实这是一个我们对于我们自己的态度。
邓 超: 整个这样的一个过程,虽然相对短暂,但是给人的无论是心灵还是头脑,都带来很大的一种震撼。
杨 澜:你对于历史的这种感受,包括与艺术怎么样去再现历史会有一些什么新的想法吗?
邓 超:其实我一直认为我是艺术工作者,我觉得我们其实都是历史的记录者。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而已,所以每个人每个行业,都有责任有义务。历史本身是不能进行整容的,如果对历史整容是会很奇怪的。
杨 澜:我知道对于老兵们的抗日的贡献的承认,其实是有历史沉淀和历史发展的过程,比如说在1983年的时候,当年民政部也有一个追认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国民党人和其他爱国人士,将他们追认为烈士的文件。在2005年庆祝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时候,当时国家领导人非常正式地肯定了当时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所作出的贡献,其实看到我们民族对于自己历史的认识,逐渐地超越政治的隔阂,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
孙 冕:1983年跟2005年到今天,是一个飞跃,就对历史认知来讲,我觉得有胆量有胸怀来面对这段真实的历史,是一个进步。
杨 澜:现在民政部的确是下了这样的一份文件,有了这份文件是不是就一切都已经有了美好的结局?
孙 冕:没有,还远远达不到,因为民政部门其实在等待,然后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所有的老兵的资料基本上在志愿者手里面,民政部门手里面没有任何资料,我觉得最迫切的就是说民政部门要尽快地跟当地的志愿者有所交流,然后迅速地探访每位老兵,像自己丢失了很多年的老人一样,赶快去看他需要什么样的援助。邓超这次到了郑州以后,马上有很好的反响,当地的民政部门已经找到了志愿者,对接去做老兵的关怀的步骤。
杨 澜:所以这需要民间组织和政府一个非常良好的互动。先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能够更好地为老兵服务。而且我看到在民政部的文件里也特别提到,除了为他们提供最起码的生活的保障以外,也希望在抗日纪念,还有一些重要的节日的时候,能够把这些老人请到这些重要活动的现场给予他们礼遇,我觉得这样一种精神的承认和这种抚慰比金钱更重要。
孙 冕:前所未有。
杨 澜:前所未有?
孙 冕:对。
抗战老兵都已经九十多岁了,这使得社会对于他们的关注,近于一种临终的关怀,对于当年这些曾经置生死于度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来说,可能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冷漠和遗忘,今天这些老人从历史被遗忘的角落再次回到我们温暖的注视当中,这是种人性的回归,是历史的回归,更是民族良知的一种回归。请记住,今天我们如何对待历史,未来就会如何对待我们。
(编辑:徐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