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俄罗斯军队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的往事记忆
岳父患阿尔茨海默症住院将近十年了。
记得在他入院的前一年,恰逢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那年初夏,我以中国人民解放军艺术团团长的身份,和总政歌舞团的艺术家们去俄罗斯访问演出。
临行前的周末,我照例去岳父家看望老人。我说起此行日程,特别提到虽然是地方安排的文化交流活动,却有可能看到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的演出呢,岳父的眼睛立刻就亮了,难得地有了兴奋的表情,重复了两遍“红旗歌舞团,红旗歌舞团”。
对于岳父深藏于心的“红旗情结”,我十分了解。自从进了岳父的家门,就不止一次地听他说起过当年与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交往的故事。
资料图
1 那是1952年初冬时节,作为苏军的友好使者红旗歌舞团,在团长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上校的率领下,首次应邀访华演出并参加中苏友好月的活动。当时年仅26岁的岳父,被指定为我军负责陪同协调红旗歌舞团访华演出事宜办公室新闻简报组组长。从11月15日起,到第二年1月10日,岳父始终与红旗歌舞团朝夕相处,把足迹留在了北京、南京、上海、杭州、广州、武汉、沈阳、大连、哈尔滨、满洲里等十来个城市,亲眼目睹了他们用优美的音乐舞蹈在大半个中国掀起一股“红旗旋风”。岳父这个组的职责就是协调媒体采访、编写简报和起草工作总结。同时,还有一个从全军调集来的几十位音乐舞蹈骨干组成的学习队,全程跟随红旗歌舞团进行观摩学习。
因为工作关系,且时间又比较宽裕,岳父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团长,听他讲在艰苦卓绝的卫国战争中,红旗歌舞团总是冒着密集的炮火抵近前线,演出了1200多场音乐会,大多数都是穿过敌人的火力封锁,在执行战斗任务的阵地、壕沟和要塞里演出的,最让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团长刻骨铭心的是“一封信”的故事,这也让岳父听后深受感动难以忘怀。
那是在1943年卫国战争最激烈的日子里,亚历山大罗夫为了纪念斯大林格勒近卫旅在保卫战创建的功勋,专门为他们赶写了一首歌,立即在前沿阵地上演出,受到了近卫军人们热烈欢迎,他们很快就学会了这支歌。不久亚历山大罗夫收到了从近卫旅那里寄来的一封信,内容大意是,为了执行祖国的命令,我们部队与全苏联的军队一道参加大反攻的战斗,要把我们神圣的土地从法西斯恶魔的铁蹄下解放出来。官兵还记得红旗歌舞团在我们那里表演的情形。歌舞团的战斗歌曲是争取新胜利的号角,是和血腥的法西斯刽子手们彻底清算的号角。这些歌和纪念我们旅的歌一样,是每个人都会唱的歌,战士们唱着这些歌,勇敢地前进,义无反顾地加入战斗。我们向你们保证,我们一定要像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那样英勇地战斗,以共同的努力来达到我们所希望的战争胜利的时刻。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岳父的“红旗情结”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上。他对父子两个亚历山大罗夫创建并开拓的苏军红旗歌舞艺术十分敬重甚至是有一些崇拜了。
香港回归那年,红旗歌舞团来华进行他们的第三次访问演出。相距他们前一次1965年的演出已过去了32年。这在曾经历过上个世纪50年代中苏友好“蜜月”期的人们中间,引起了很大的感情波澜,可谓盛况空前。不巧的是,我奉命离京到部队代职,错过了这次一睹“红旗”风采的机会。两年之后,迎来了新中国50华诞的大喜日子,红旗歌舞团开始了他们的第4次访华之旅。10月的北京,刚刚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古老的京城青春焕发,沉浸在喜悦与激情的节日气氛之中。红旗歌舞团的到来,无疑是为我们的国庆盛典锦上添花。
10月6日傍晚,我和妻子一起陪同岳父到北京展览馆剧场去观看红旗歌舞团的演出。上百位俄罗斯艺术家演唱了具有红旗品牌的经典歌曲,表演了融欢快的舞姿、动人的音乐和绚丽的服饰于一体的民族舞蹈,使我第一次在现场领略了俄罗斯民族艺术独具特色的巨大魅力和他们军旅歌舞雄壮豪迈的英雄品质。我一直注意用余光观察岳父的反应,当听到演唱由邱尔金作词、诺索夫作曲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时,他的双手随着旋律的节拍开始轻轻摆动,眼睛里已有闪闪的泪光。我知道,这是岳父最喜爱的一首苏联老歌,他不止一次说过,当年红旗歌舞团来华曾经演唱过这首歌,他也不止一遍听过这首歌,始终记得从缓慢的抒情到战斗的高亢,再到绵绵的思念,似仍在大森林那边回荡……演出结束后,岳父一直很兴奋,间或又略带伤感地说,要是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还活着就好了,我又能看到他站在舞台上指挥了。回家路上,岳父坐在车上一直无语,我们没有去打扰他,知道他在思念那位已经去了遥远地方的老朋友。
2 我们踏上俄罗斯国土时,莫斯科、圣彼得堡,到处都还洋溢着庆祝卫国战争胜利60周年的浓厚气氛。总政歌舞团的60位艺术家以严整的军容向俄罗斯人民和军队转达中国人民和军队的友好情谊。在红场拜谒列宁墓的长长行列中,在永远燃烧着火焰的无名烈士陵墓前,在雕刻着苏联最高荣誉红旗勋章的塞瓦时托波尔英雄旅的营区里,在卫国战争纪念馆大厅悬挂的战旗下,在胜利广场高耸入云的纪念碑前,在涅瓦河畔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甲板上,在列宁格勒保卫战英烈墓园的母亲塑像前,处处都留下了中国军队艺术家的身影。
在回国前一天的下午,我和作曲家印青及姜秀生等同志,专程来到莫斯科郊外的新处女公墓。我们是专为悼念安葬在这里的亚历山大罗夫父子而来的,代表曾受到他们热忱帮助的中国军队老一辈艺术家和至今仍然敬仰他们的年轻一代文艺战士,给他们的陵墓献上一束鲜花,并久久地默哀和深深的鞠躬。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岳父,在他的眼里,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一直是一位值得敬仰的长者、智者和勇者,尽管去世已经八年了,他的父亲、老亚历山大罗夫去世也快六十年了,但是他们的名字还在,他们创造的音乐还在,他们曾亲手浇灌的友谊之花还在,对于他们那一代人,还是让年轻时的向往,永远留在深深的思念中吧!我想,亚历山大罗夫父子在天之灵定会有知,英雄的父子当含笑九泉。
就要离开俄罗斯了,而最后的演出则让我永远难忘。
演出的剧场安排在俄罗斯负有盛名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厅,显然是热情的东道主作出的精心安排。一是音乐厅坐落在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在以俄罗斯伟大的音乐家、诗人的名字命名的地方演出;二是在1945年5月9日即卫国战争胜利那一天,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就在这座音乐厅举行了气势恢宏的庆祝音乐会。这使我们感到十分的荣幸,因为能够在这个有着悠久的俄罗斯文化传统、并且与红旗歌舞团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艺术殿堂里举行访俄的最后演出,这本身就是给予中国军队艺术家的一份特殊的荣誉。
告别的大幕终于拉开了。从一开始演唱的《喀秋莎》就博得了俄罗斯观众热烈的掌声,当具有浓郁草原风情的女子群舞《顶碗舞》上场时,剧场里出现了第一次高潮。演出的又一高潮是男子群舞《壮士》,把铿锵的军号与人心灵的壮美、赴死的血性与永别的柔情融合在一起,血光与硝烟中弥漫着壮士的深情,或许是俄罗斯观众同样具有深厚的英雄情结,使他们对中国的“壮士”产生热烈的共鸣。把整场演出推向最高潮的是著名女歌唱家的独唱《红莓花儿开》。她先用中文演唱,到第二段、第三段时改用俄语演唱,准确、娴熟且独具风格的表达,强烈拨动了观众的心弦,剧场中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此情此景不能不使我联想到,岳父于1994年写的散文《在风雪弥漫的远方》,其中描写当年陪同红旗歌舞团在哈尔滨的最后一场演出,“……场内数千观众一直长时间地鼓掌、欢呼。神态庄重而富长者之风的亚历山大罗夫亲自登台指挥合唱,几乎每个节目都被观众的掌声要求重演……优美动听的《红莓花儿开》是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的插曲,它表达了少女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也被观众要求重演。”
我们的演出结束,中国驻俄大使刘古昌先生和东道主的代表一起走上舞台敬献花篮。其间,还有不少观众到舞台上给中国军队的艺术家们献花。这时,只见两位身材高大、形象英俊的俄罗斯军人抬着一个大花篮,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代表俄军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祝贺中国军队的艺术家们访俄演出成功并致以最诚挚的敬意!身旁的翻译还告诉我,今晚有很多红旗歌舞团的艺术家们也来观看演出了。此时,观众的掌声、欢呼声伴随着谢幕的音乐《莫斯科——北京》的明快节奏,响彻整个剧场。热情的观众一直不愿离去,有的找演员签名、照相,有的在找他(她)敬慕的演员献花,友谊的声浪在音乐厅里久久回荡。
令我最感动的是,有两位曾在红旗歌舞团工作过,因年龄缘故早已退役,现生活在圣彼得堡的两位老艺术家。当他们闻讯我们的演出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圣彼得堡。于是,两位老人专程赶到莫斯科来看我们最后一场演出。他们经过一番周折找到了我,在作了自我介绍后道出了来意。当年毛泽东主席访苏的盛况是他们这一代人永远难忘的,而在毛主席和斯大林共同出席的签约仪式上,演唱了由俄罗斯艺术家创作的新歌《莫斯科——北京》,很快就在整个苏联传唱开了。后来红旗歌舞团首次访华演出,这首歌更是每场必演的保留曲目,两位老人当年都曾唱过这首歌,至今还记得“莫斯科——北京,人民在前进,为光辉劳动,为持久和平,在自由旗帜下前进”的歌词。60多年过去了,如今在剧场里又听见他们熟悉的旋律,老人的心情非常激动,眼眶都有些发红了。他们打开手中的一个文件夹,指着一张手写的歌谱告诉我,这是他俩共同创作的新歌《俄罗斯你好!中国你好!》,希望续写中俄友谊,让两国两军世代友好下去。这有些出乎我的意外,更为两位老人的真情所感动。当场请工作人员把歌词翻译成中文,立即朗诵给在场的中国同志们:巍巍长城/伴随着长江黄河/还有神秘的庙宇/和那山冈上的村落/这就是中国美丽的中国!茫茫林海/流淌着伏尔加河/还有无边的/原野/和那飘浮的云朵/这就是俄罗斯我的祖国!两国友谊源远流长/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世世代代友好/是我们心中的歌/一首永远不落的歌。
在翻译朗诵歌词的同时,两位老艺术家在一旁轻轻地唱了起来,望着他们满头的银发和胸前佩戴的各式荣誉奖章,听着他们充满深情的歌唱,我再一次被眼前的场景感动。回溯50多年前,他们与我的岳父一样,都是刚刚从战争中走过来的热血青年,他们一起见证了中苏友好的岁月,共同为培育两军的友谊付出了自己的辛劳,说不定在那次红旗歌舞团首次访华巡演中,他们已经相识而且还是朋友呢。如果此时此刻,岳父也在这里,老朋友久别重逢,那该是一段多么美好的佳话呀!
3 回到北京,我详细地给岳父讲述访俄见闻。得知我们未能观看红旗歌舞团的演出,他脸上流露出一种遗憾甚至有些失望的神色,而当我告诉他,我去墓地看望了亚历山大罗夫父子,还有一些红旗歌舞团的艺术家来观看我们的演出,其中有两位在1952年来过中国的老艺术家专门创作了一首歌颂中俄友谊的新歌时,老人精神头儿一下子就亢奋起来。曾经才华横溢的岳父已经丢失了绝大部分语言,即使说话也常有逻辑错误,但他却表现出一种罕见的愉快,我猜想,他内心深处在寻找红旗歌舞团首次访华的记忆。
那是1953年1月8日,刚刚过了小寒节气的第3天。冰城哈尔滨,真正滴水成冰的时节,但整座城市又沸腾着炽热的情绪。因为在这一天,红旗歌舞团要为他们的首次访华作最后的演出,哈市各界群众都不愿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无奈剧场的容纳有限,经与俄方协商,决定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加演一场,下午的时间早就安排红旗歌舞团观看哈市具有中国民族特色和东北地域特色的文艺演出,也是表达中国艺术家们向俄罗斯同行们答谢和道别的深情厚谊。在演出结束后,岳父又陪同红旗歌舞团合唱队队长康·维诺格拉托夫中校、舞蹈组组长彼·维尔斯基中校与当地的中国艺术家们座谈,实际是请两位曾获得俄罗斯功勋艺术家称号和斯大林文艺奖金的大师给我们地方文艺团体的业务骨干作辅导。
据岳父讲述,红旗歌舞团一路走来,除了每到一地的演出,还先后观摩了豫剧《新花木兰》、歌剧《白毛女》、沪剧《罗汉钱》、潮州戏《凤仪亭》等各具特色的传统戏和现代戏,每看一部戏,俄罗斯的艺术家们都要参加类似的座谈会,从艺术上对我们演出的剧目、节目进行细致的分析和客观的评论。在北京,总政专门举行了全军专业文艺工作者大会,请鲍里斯·亚历山大罗夫团长就红旗歌舞团的光荣历史和创新发展作了专题报告。维诺格拉托夫和维尔斯基受团长委托,还与我军全程伴随学习队辅导谈话十多次,与我军艺术家座谈了七八次,主要是介绍红旗歌舞团的演出和创作经验,而关于军旅歌舞的民族风格问题、创作中的人民性问题、创造艺术形象的问题,则是每次座谈涉及最多也是最主要的话题。维诺格拉托夫专门就歌曲创作、合唱艺术、指挥乐队的训练、演奏,以及对他们演出的节目进行具体分析和辅导。维尔斯基给中国军队的舞蹈同行介绍《马刀舞》《俄罗斯舞》的创作方法,回答了许多有关舞蹈编导的问题。岳父告诉我,他亲眼目睹当时两军艺术家结成帮学对子的感人场景,尤其是“洋老师”充满了热情而且是一丝不苟、不知疲倦、毫无保留地帮助中国学生,给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当晚8点,在东北农学院华丽剧场拉开了红旗歌舞团首次访华最后一场演出的大幕。岳父早早地就在楼上找了一个位子坐好,安静地观看这场告别演出。从开始到结束,演出的高潮此起彼伏,观众的喝彩始终热烈不断,每一个节目最少返场一次,而小合唱《回声》竟返场四次之多。岳父清楚地记得,当时剧场里安静极了,好像每个观众强烈地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愉悦和乐趣,当歌声停止时,剧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而且一浪高过一浪,这让红旗歌舞团的老团长亚历山大罗夫激动不已,他坦率而又不无幽默地告诉中国观众,据说1938年,在巴黎演出这个曲目时连续唱了3遍,也许我的学问和精力不够,还没有听说哪一个国家,在同一个舞台上同一个节目连续表演四次。老团长的话音尚未落地,剧场里又响起了更为猛烈的掌声。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冰城,当晚气温降至摄氏零下30多度,但人们的感情都像隆冬里的烈火一样炽热。
次日上午,岳父陪同红旗歌舞团的艺术家们登上北去的列车。欢送的人群一直从下榻处排到火车站。在严寒中,万头攒动,红旗飘扬,口号声此起彼伏,似乎寒冷对人们丝毫没有影响。
1月10日,红旗歌舞团结束在中国的访问回国。岳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载着客人和主人的两列专车,驶抵我国边境城市满洲里。隆冬的原野,冰天雪地,一片白花花,严寒的空气,纯净而温馨。在餐车上举行了送别宴会。下午5时,分别的时刻到了,车站的大厅里,两国的同志们一再长时间地拥抱。先是苏联女同志发出嘤嘤的泣声,随后,男同志也都哭起来,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演员,竟像孩子似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哭得十分伤心。对面奥得堡开来的机车,汽笛发出尖厉的鸣叫声。人们又一次长时间地拥抱,然后擦着眼泪分开。”
4 两代人的记忆跨越了60多年。虽说今天的中国观众对“红旗”已不陌生,甚至对他们演出的保留节目都能如数家珍,但能了解红旗歌舞团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在大江南北巡回演出的盛况又有多少人知道呢?当年观看过演出的青年,如今该是耄耋老人了,而我们这些在那时刚刚出生的人,现在也年过花甲。在这些日子里,我好像突然有一种感悟,岳父没有结尾的“红旗”故事,看起来是纯属个人原因的偶然,但是否又蕴藏着某种历史的必然呢?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的艺术团一次访华演出时间近两个月之久,又有哪个国家的同一个艺术团在6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到同一个国家访问演出达10次之多,并受到同一个国家历任最高领导人观看演出的礼遇,唯有“红旗”得此殊荣!我似乎明白了,没有结尾的“红旗”故事启示我们,从过去的时代走过来的人都极珍惜那时人们之间的感情。然而正如大自然的时序更替,春天的泥泞冬天的雪,生活中什么事都会发生,但人民之间曾经的战斗友谊不会磨灭,苏联军队亚历山大罗夫红旗歌舞团的艺术光辉不会磨灭。
(《解放军报》2015年08月18日 11版)
(责任编辑:唐凯丽)